医生的职业道路如何走得更从容更长久

网络上有人提过这样一个问题：医生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点赞最高的两条回复是：“医生要把患者当人看，对人体做出的任何治疗都需要客观谨慎，不能有个人‘企图’;医生要和患者交流沟通，而情感又是因人而不同的，所以医生要博爱，不阿谀奉承，不看人下菜碟，不唯利是图。让患者在温暖中走向人生终点还是在痛苦中熬命，需要医生的智慧与技术，更需要温情与博爱。”“好医生应该受过良好教育，技术好、学术好，能操纵尖端设备，精通复杂手术，救治危重病人，培养优秀学生，研究造福人类的前沿课题。”

“专业技能”和“人文关怀”是患者检验医生是否“合格”的两把标尺。但从事医生这一行，做到“合格”还远远不够。刚刚过去的8月19日，我们迎来了第四个中国医师节。在这一天，也许我们更应该探究，医生这一关乎人民健康福祉的职业，应有怎样的责任和担当，要学习哪些规矩和文化，需要怎样的坚守或放弃，保持何种思维和判断，眼界要多宽广、心态要多开放……

医生讲证据，不迷信权威

中日友好医院副院长曹彬是协和医学院1998届毕业生。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自己在协和接受了非常系统的大内科训练，找到了榜样，学到了规矩。

给新入职的医护人员培训时，曹彬仍在强调“规矩”。“对于病人病情的判断不是谁的‘官儿’大，谁是领导谁说了算，应该是谁有道理听谁的。”

出门诊的时候，曹彬遇见过一个在内分泌科住院的患者。该患者因为“患有高血压和低钾血症8年”就诊，发现肾上腺占位，诊断“原发性醛固酮增多症”。但是，患者同时伴随支气管扩张，支气管扩张反复急性加重，最近一次发病是在一个半月前。

患者对手术的需求很强烈，但是外科医生认为手术有风险。于是，患者家属找到曹彬说：“你是副院长，能否要求外科大夫给他做手术?”

曹彬花了很长时间跟他们解释。“我是一个呼吸专业的大夫，我能够做的是在病历上写下我对病情的判断，对支气管扩张的处置意见，以及根据他肺功能情况我认为能否手术的建议。”

向新入职的医护人员分享这个故事时，曹彬强调：“我不能以行政命令要求我的同事给他做手术。做不做手术要在对病情的判断和讨论的基础上，大家一起研究，谁有道理听谁的。有可能我写的意见，外科大夫不认可。这不但是应该的、合理的，而且是我欢迎的。”

曹彬希望年轻医生进入病房后，都有这样的思维和判断，养成好的工作习惯，对患者的病情、诊断和治疗都要讲证据、讲道理。

“在群众的眼中，大家穿上白大褂，进入医院，就已经具备为他们解除痛苦的能力了。即使你认为自己还年轻，没有经验，但没用，群众对我们的要求就是疗效。”曹彬说。

医生和患者是同一战壕的战友

医学的内容不仅包括对疾病的治疗，更包括对患者的关怀和照料。

《希波克拉底誓言》是两千多年前由希波克拉底向医学界发出的行业道德倡议书，如今也是医学生入学第一课的重要内容。“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

几千年来，中医一直体现着浓郁的人文关怀色彩。唐代孙思邈的《千金要方》以《大医精诚》开篇，要求医生第一要有精湛的医术，认为医道是“至精至微之事”，习医之人必须“博极医源，精勤不倦”。第二要求医者有高尚的品德修养，以“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感同身受的心，发“大慈恻隐之心”，进而发愿立誓“普救含灵之苦”，且不得“自逞俊快，邀射名誉”“恃己所长，经略财物”。如今，国内很多的中医院校将《大医精诚》作为新生入学誓词，作为教育学生的首要内容，旨在继承和发扬中医学“以人为本”的核心理念。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临床基础医学研究所赵静教授认为，现代的中医沿袭了古代医者和患者的融洽关系。医生通过望、闻、问、切进行诊断，了解患者的饮食起居、情绪变化等细节，还要交代服药方法、注意事项，询问服药后的反应等，和患者的交流比较多，也会注重患者的身体和情绪感受。

赵静表示，从医者不论中西，都要更加开放，不仅对不同的医学体系与疗法开放，也要对患者开放，充分理解患者的疾苦与诉求，将患者的反馈与建议纳入临床诊疗与方案制定中。以病人为中心的医疗(Patient centered medicine)就是充分考虑并调动患者在医疗决策与指南制定中的作用。

当下，资讯发达，患者不再是被动的信息接收者，他们可以通过网络了解自己的病因病情，并跟医生充分交流，从而建立医患之间的“合作”关系，共同推进医学进步。

“其实多数医生，不论中西，都能够站在患者的角度去理解体谅，感受他们的困惑和疑问，并尽力使治疗效果达到甚至超过预期目标。在疾病面前，医生和患者是一个战壕中的战友，目标是一致的，需要互相信任和谅解。”赵静说。

认识到医学的局限性，同行间要互相借鉴

治好病是每个患者的愿望，但医学发展到今天，仍有不少疾病的诊断与治疗是“未解之谜”，自然也就谈不上“治愈”。

“任何医学都不是完美的，没有医学能包治百病，达到患者的所有期许。医学在发展，疾病也在不断变化，中医和西医是从不同的角度认识人体和疾病，中医有丰富的理论经验和多种的治法;西医有深入的认识和精准的诊疗，二者可以互相启发、促进，共同发展。”回想自己的求学、从业过程，赵静告诉记者，她一直在开放、借鉴中不断思考、调整。

1995年，赵静正准备报考大学。当时，艾滋病是世界范围困扰医学界的大问题，没有有效的治疗药物与方案。“也许中医有办法呢。”带着这样的期待，她选择了中医学院，并在硕士与博士期间一直从事与传染病相关的研究工作。从2003年的SARS，2009年H1N1流感，她都参加了中医药防控的研究与工作。

2010年，赵静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学习。2015年，又以访问教授的身份重回UCLA工作，为医学院学生和实习医生讲授中医学。看到中医药在国外越来越受欢迎，尤其是中医机构、中医从业者不断增多，更多西医医生想要来华学习中医针灸等技术，让赵静坚定了从事中医药，发挥其特色和优势的决心。

多年的临床与研究工作也让赵静明白，想要达到更好的治疗效果，需要有不同的视角，更全面的认识。“记得和国外的西医讨论如何为患者选择不同医学疗法达到更好的疗效，大家达成的共识是好的医学是在合适的时间、采用合适的方法治疗适合的人。作为现代医生，需要有更开放的心态，除了中医西医，像印度的阿育吠陀医学，欧洲的顺势疗法，现代的生活方式疗法等，都有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赵静说。

赵静介绍，在我国中西医并重方针的指导下，很多西医院校开设中医专业与课程，中医院校的学生也必须系统学习西医知识并经过考核，越来越多中西医协作的临床与研究成果在为民众健康护航。“随着医学发展，医疗模式也由以疾病为中心的疾病治疗向以健康为中心的健康维护转变。让人们生活得更有质量、身心健康少得病成为新模式的主要目标，只有不同医学、国内外同行更多的交流合作，才能更好地满足这一目标。”

医生这一职业需要不断更新知识、提高技能，赵静提倡年轻医生们要带着好奇与好学之心，在认识自己的基础上主动探索并找到前进的原动力，进而热爱并享受这一职业。“爱因斯坦说，永远保持好奇心的人是永远进步的人。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踏实肯干，就可以先做好临床;随着临床积累的丰富不断提出问题，就可以开展研究;研究取得一定成果想分享给更多的人，就可以写文章、出书。在不断发问、积极探索中实现自我与社会的认可，就可以让职业道路走得更从容、更长久。”

不急躁，发现美，拥有爱

“一个好的医生一定是内心充满满足和幸福感的，没有寻找或者是构建幸福能力的人当不了好医生。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愿意、不希望从患者和家属那获得回报，我们只能从医生这个职业本身获得回报。”曹彬说，医生幸福，才能给患者带来幸福。

曹彬说，“接受了高等教育，有很好的家庭背景，身体健康，按理说我们应该高高兴兴、快快乐乐的。但不是这样，很多人心里充满了焦虑、不快、痛苦，这难以避免，但是每个人都要努力，能够稍微解脱一点，医生更是这样。”

“该用30年完成的目标，千万别用一天完成。”曹彬对年轻医生的苦恼深有同感。“日子得一天天过，不能着急。大家说北京房子特别贵，是很贵，但是从租房到买房，房子从小到大，得慢慢来。年轻人说奖金很低，对，因为我们还在学习阶段，不是说穿上白大褂，就成了一个合格医师。千万不要想把应该用10年或20年完成的目标，在一年内完成，那是给自己找罪受。”

“要看到人世间善良的、美的和值得我们去爱的存在。”曹彬希望大家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困难和挫折，不要忘了爱。“首先，要爱自己，成功时爱自己，失败了也一样。失败是一个认清自己的机会，在失败、悲观、绝望的时候，人更要爱自己。其次，要爱命中注定遇到的人，中国有14亿人口，但你这一辈子遇到的人屈指可数，有人对你好有人可能对你不好，要理解对你不好的人也有苦衷，他们也有难题，他们也是可怜人。”

“你作出选择的时候同时也意味着有所放弃。穿上这件白大褂，就不能再当电影明星;找到这个对象就要舍弃另外一个。不要要求自己十全十美。”曹彬说。

在2020和2021年北京协和医学院毕业典礼上，校长王辰多次叮嘱大家，当医生应考虑小至学科，中至行业，大至社会和人类前程。应当有“尊科学济人道，寓高贵于朴实，以天下为己任，助众生求福祉”的精神，在毕业后的工作、社会实践中，要去私唯公，弃虚唯实，用心力照护患者、民族以至全人类之健康。